Mirale_mirale

La vida los obliga a parirse a sí mismos una y otra vez.

【理砂】脉搏以左 Left Side of Pulses


bgm:The Alchemy - Taylor Swift

summary:他惊觉自己端在手上的正是一场极具诱惑的赌局,可在他眼中,这只是一道选择题。


1)

得知砂金死讯那天是个正午,太阳很大,维里塔斯在喝一杯常温的咖啡。


来的人三缄其口,支支吾吾,好容易在抽泣和颤抖中阐述完这个事实,试探着抬眼瞥一眼这个和他上司据说关系匪浅的学者。他仍是埋在文件和书籍里,端着咖啡,只是动作停顿了片刻。“请您…节哀。”报信的员工道。


“知道了。有劳你跑这一趟。”维里塔斯道,看不出什么表情。


他仍是钻研文献。面对噩耗,维里塔斯并不意外,毕竟砂金临行前留了一份遗嘱,交由他校对。光是财产归属就有足足有30页,从明面资产到灰色产业都有明确的去向。维里塔斯并不相信运气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,但那份厚重的文件入手,还是压在他心上。面前的砂金笑嘻嘻没个正形,靠在他最喜欢的旋转软皮椅上用脚把椅子蹬成游乐园的旋转茶杯,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瓶香水,从耳后喷到手腕,在逐渐回温的春天里发酵出刺鼻的香精味,一下一下挑动维里塔斯紧绷的神经。


没来由地,学者感到一阵烦躁。“你要不是来谈正事的,请你滚出去。我还要备课。”


“别啊,教授。”砂金起身,带着所有令维里塔斯恼怒的元素,凑得更近:“有备无患嘛。出门在外,怎么能不多留一手准备?”


“正常人为出差准备的后路不可能是遗书。”


“那你现在见到了,哦,不对,我应该不在你划定的‘正常人’的范畴。对吗教授?”砂金又换上一幅洋洋得意的表情,像极了抢答的学生,等待导员夸赞。维里塔斯皱着眉,本想公事公办,用繁复的条款和法规驱散烦闷,可那些简单的文字却都变得晦涩、复杂起来,从他的眼前无数次划过,就是进不到他的大脑里。整整二十分钟,他还捏着第一页的页角,迟迟无法翻动。


“教授,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。”砂金看了看表,就连这华贵的表,反射的阳光都能刺痛维里塔斯的眼球。“还有一小时我就要去开会了。哎呀,”他先维里塔斯一步,看穿了他的难堪,“还是说您觉得我给的还是不够多?我还能再追加30万——如果您需要——”


“闭嘴。”


这是维里塔斯发怒的前兆,这时总宣告着他们相互折磨的游戏结束。砂金偃旗息鼓,摔回办公椅里,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滚轮,丝毫不在意他的真皮鞋尖。过了一会,他听见维里塔斯问:“去哪?”


“月卫之盾,还有虫洞附近的伽马星系。”砂金似乎等他提问很久了。不出所料,维里塔斯还停留在最初的那一页上。“收一笔坏账,顺便打捞点珍惜忆质,运气好的话还能再讹流光忆庭一笔。”紧接着,他和维里塔斯聊起他的计划,侃侃而谈每一步成功后会有多丰厚的回报,接下来又会如何行动,事无巨细,唯独隐去了他的委托人此刻最关心的问题,这份遗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。


“怎么样,亲爱的拉帝奥教授,准备好和我赢家通吃了吗?”


“概率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从第一个环节开始,你完好无损的概率。”


他不相信砂金不知道这个概率。常年在赌桌上博弈,计算得失赔率,已经是赌徒内化的本能。但着眼于胜利的狂喜,往往会导致狂热的赌徒们忘掉脚下的天堑。维里塔斯要他亲口说出来,而他却没能察觉,自己也已陷入了一场赌局之中。


他在赌,赌匹诺康尼之后,多次险象环生后的无力能让这嗜赌如命的家伙真切地品味恐惧,动摇他伪装的疯狂,放弃自找死路的计划。


他也在赌,赌砂金不敢在自己面前坦言他又一次死到临头。


窗外的爬墙虎在微风中摇曳,沙沙作响。砂金回以维里塔斯的只有沉默。


良久,他笑了。砂金抓住维里塔斯的手,按在自己心口。隔着一层衣料,维里塔斯触到心跳的震颤,夏日的余温流连在手掌和躯体间,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。“如果你还记得,我的命是找公司贷款买来的。六十塔安巴,顺带摆平斗兽场经理死亡一事,我欠得不少。以利滚利,我要带来的价值也不止我已经赢下的赌局。”


“只有活人才能带来价值。你不会蠢到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?”维里塔斯咬牙切齿。


“那要看对谁而言了。满盘皆输的人可巴不得我死。”砂金的手覆上他的手腕,“你想让我死吗?”


他试探地松了力道,维里塔斯没有离开。他于是把指尖落在血管上,心脏与脉搏呼应着,鼓动出彼此的回音。也许某天,自己的心跳会先一步放缓、停滞,在短暂的和弦之后又只剩一种单调的节奏。砂金想。


“我要是活着回来,这份遗嘱自然会作废。但教授,人总得做好plan B 不是吗?”


维里塔斯说不清砂金到底在劝谁。最后砂金还是去开他的会了,临走前顺走了他果盘里的一颗苹果。维里塔斯强迫自己检查完砂金的遗嘱,从格式到措辞他一一修改,最后在公证人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。艳阳高悬依旧,它的金芒仿佛永远也不会灭。只有咖啡冷了,入口满嘴苦涩。


直到今天,星际和平公司的人第二次找上门来,要求调取他的文件操作记录及办公室摄像头,维里塔斯才如梦初醒。距离砂金离开,到死讯传来,不过短短两个月,而他的许多财产,最后受益人的位置,都填了维里塔斯·拉帝奥。


“抱歉,教授,我们得证明这份遗嘱的真实性。”来人道。


维里塔斯望向窗外,牵牛花已过了盛放的时段,哀哀地垂着头。暮光笼罩,他手中的杯子也早就空了。


一天已经结束了。


2)

维里塔斯至今想不明白砂金是怎么死的。


资产清算专家属于星际和平公司高级管理人员,又是存护令使的直属小队,关于他们的一切情报都被列为最高级的机密。往常,维里塔斯作为砂金“不成文”的默认搭档,凡有关砂金的事,诸如任务资料,公款账号,甚至他存放基石的匣子,他都有权限了解。但偏偏是他的死,他生命中最后一笔记录,将维里塔斯拒之门外。


“无可奉告,这是他自己的意思。”前来接待他的翡翠女士这样说。“我们也是同样的遗憾,我相信您心中的悲伤比起我们只多不少,还请您节哀。”又是一样无关紧要的话,这些天维里塔斯听过好多次了。


“他只希望我们转告,他输了,仅此而已。”


这倒也符合砂金的作风。毫不掩饰自己大获全胜,对这之外的失败轻描淡写,即便这次他没能收回自己丢下的筹码,他的生命。维里塔斯就只能猜。从他决定前往月卫之盾这颗等级森严的星球开始,到虫洞跃迁时被时空洪流的罅隙捕获,或者又像在匹诺康尼时那样,深陷忆质之海,只不过这次他没那么好运,迷失在亦真亦假的幻觉之中。他计划严密,却又漏洞百出。科学家厌恶不确定性,就像厌恶不能复现的实验成果。而这恰巧是砂金的瘾症所在。在挑战他的认知这一点上,维里塔斯不得不承认,砂金一直赢得名列前茅。


包括他的死。维里塔斯上了两节课,回到办公室里,一阵茫然后,他才堪堪意识到,在他所有的设想里,砂金的死不过是他在他的世界里按下了暂停。凡暂停,定有重启的一天,而非一锤定音之后漫长而永远定格的死寂。


兴许某天砂金会从角落里钻出来,大笑着脱帽摘眼镜,像个没事人一样和他打招呼:嗨,拉帝奥,想我了吗?让你失望了,给你的钱你得还我了。在维里塔斯的设想里,一直给这种可能留下了余地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放任他的办公室空空如也。


砂金确实死了。维里塔斯已经收到了三个不同银行的电话,咨询他存款应该转移到他的哪个账户里。他翻开砂金留下的、由他亲自公正的遗嘱。大多他生前看中的东西后边都跟着一位新的所属人。四十多页纸他一一翻看,这才意识到,早在他签下名前,砂金究竟写了多少次他的名字。
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,他每翻过一页,这个名字就浮现一次,加重一次,多到他甚至怀疑自己根本不叫这个名字——重名,幻觉,臆想,什么都好,而不是砂金白纸黑字地真要把他来之不易的筹码予他保管。最后是他的亲笔落款,在砂金署名和分页日期左边,白底黑墨,盖棺定论。


许多次,维里塔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。若知识是财富,求知的过程无外乎永无止尽的攀登,攻克难关。他本以为自己早就习以为常,但他没有。他竭尽所能地回忆有关砂金的一切,渴望从中寻得蛛丝马迹,未果,而他很快也失去了耐心,变得焦躁,敏感,凡谁谈论起一丁点有关公司的事宜,他都聚精会神,生怕他们背着他偷偷议论砂金的死。


终于有一回,维里塔斯确定地听见了“石心十人”这个词。于是他立刻反驳道: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除了讣告,你怎么证明砂金真的死了呢?”


几个饭后闲聊的员工吓得噤了声,他们根本没在讨论已逝的总监。“可是…上头是这么通报了…”有人怯怯道。


“这是你。通报的内容无从验证,只有傻子才会信以为真。”


面对哑口无言的员工,维里塔斯不知怎的突然掰着手指数起来:“他不到十岁的时候就躲过了灭族的屠杀;之前有人把他埋在沙漠里,过了一周他又自己爬回来了;他曾在一颗星球的监禁电椅上全身而退,在匹诺康尼死而复生。你们怎么确定,这不是这赌徒又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呢?”


“教授…您还好吗?”


维里塔斯愤然离席。他应该至少听一听另一方的观点,或者像学术辩论那样回应他们的质询。但他要说服的也许并非旁人。他在心中重申,他只是基于逻辑,不会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,他都快说服自己了,等回到办公室,屏幕正中央仍是那份上锁的遗嘱,这强有力的说辞顷刻间牵强附会。


这些天他一直强迫性地打开遗嘱,扫几行,关上,过不久又打开。维里塔斯深吸一口气,熄灭屏幕,摔进椅子里喝咖啡。咖啡凉得他一激灵。维里塔斯这才发觉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也和砂金一样,晚上的咖啡里一定会掺一杯酒,放几块冰。


夜是冷的,砂金曾把一颗跳动的心交予他手上,他回以同样的震颤和温度。他没办法相信,砂金的心脏就这样停下了。


3)

“我来还书。”


烛墨学派的图书管理员脸上是止不住的忧虑:“教授,这是您本月借阅的第十二本茨冈尼亚文献了…”


“学会规定了不能借吗?”


“没…没有…”


“很好,那再帮我拿一本新的。”


维里塔斯说不清他在做什么。砂金还活着的时候,他对他的过去从未有如此多的探知欲。更多的时候,他把埃维金人的过去等同于砂金的隐私,他不提,他便绝对不问。或许这是他们之间唯一一件泾渭分明的事。其他的,维里塔斯的床还是大床,洗漱架上至今还摆着砂金的杯子,衣橱里还留着他的外套,早就连同他们的关系一起含混不清了。


人人都忧心他,不少人劝他去看心理医生,治疗创伤。但他却不这么认为。非要说的话,他认定,自己只是在填补还未来得及书写的空白。


曾有一次,砂金喝多了酒,跌跌撞撞地摔进维里塔斯的玄关里。他被一声巨响惊醒,还以为是劫匪,端着枪冲出来时只看见挥舞着筹码的醉鬼靠在墙上笑:“拉帝奥,我又赢了。”


“你没把自己玩死真是医学奇迹。”


“别这样嘛。”砂金抬头,他的眼睛向来具有欺骗性,尤其夜里,些微的火光都能照出勾人的瑰丽。“我今天心情好,没准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呢?”


这是赤裸裸的邀请,只是维里塔斯不以为然。他抄起砂金的一只胳膊,半拖半拽地把人按在浴缸里冲洗。庇尔波因特是没有夜晚的,维里塔斯的家在星舰边缘的位置上,离星空够近,也有足够的灯火让幻想回落。砂金整个人浸在肥皂泡里,脸上的红晕和醉态消了不少,人却沉默了。看着泡沫在浴池堆叠,而维里塔斯还在坚持不懈地往他头上倒洗发液,砂金忽然问:“拉帝奥,你希望我死吗?”


“你比我更清楚,光靠想,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决定,也无法干预事态的变化。”


砂金长舒一口气,盯着窗檐外的云絮和灯,自顾自道:“我今天搞定了一个大供应商,做测量仪器的。以后矿产勘测的新设备,他们只会优先供应给我们。”


“这种待遇,从前只有市场开拓部才有。”砂金吹走一颗泡泡,它飘着飘着,倏地就碎了。


“部门之间争抢资源,公司难道放任不管?”


“拉帝奥,你知道庇尔波因特有多大吗?”


“八十万一千平方英里。”


“九大董事,七大部门,下属62个办事处,底下还有数不清的科室、小组,还有外包的业务…公司太大了,拉帝奥,大到任何人都只能是零件,除非有大乱子,没人有空考虑两颗螺丝谁对谁错,为什么起摩擦。”


“奥斯瓦尔多·施耐德…”砂金冷哼一声,“听到自己的大供应商被杀不死的奴隶抢走了,鼻子里的假体都会气歪吧。”


这是维里塔斯第一次听到砂金这样称呼自己。他泡在浴缸里,脖子上的商品编码是洗不掉的。砂金提到的名字他并不陌生。新官上任三把火,施耐德上任部门总管后,第一把火就点燃了茨冈尼亚。砂金,公司,埃维金人和茨冈尼亚,贯彻砂金人生中的几个词轻描淡写间串到一起,砂金不甚清醒,维里塔斯连呼吸都放轻。


“不问我些什么吗?教授?”


砂金环上维里塔斯的脖子,呼吸和词句在吻间变得黏连旖旎。学者抚上他濡湿的金发,回吻落在他的睫毛上。“不。”


快倒在他肩上的人瞬间撑起身子。维里塔斯的手勾勒着他的身体,并未在编码处有多少停留。“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,我会听。”


偏偏在这个时候,身体纠缠着,维里塔斯要拉开一道距离。但没人料想到以后。砂金道:“要从一首歌谣开始。“他缓缓闭上眼睛,又睁开,又一次闭上,哼唱起来,渐渐地,他也睡着了。


在茨冈尼亚的信仰考据中,维里塔斯时隔半年,读懂了砂金的动作:愿母神三度为你阖眼。砂金在追寻久不可忆的故土,重新踏上他来时的路。


倘若他们还有更多时间,维里塔斯想,他一定会找出一个他和砂金都空闲的午后,倒上咖啡和酒,和他玩牌,砂金讲什么,他就听什么。他不会自大到自称理解砂金,正如他看着文字的记载,难以想象茨冈尼亚的悲鸣。他能做的只有陪伴,倾听,如果讲完这些,砂金还有余力,他想他还会抱住他。


他们之间从未说过爱,这带有魔法的深刻字眼。维里塔斯自认他们还不能承担对方的过往,在未来给对方留下一亩三分地。说到爱,是没有轻率的余地的。维里塔斯看着显示屏桌面上唯一一个文件——砂金的遗嘱,望着办公室,偌大的桌子,空出来一把的椅子。可实际上,他也未曾设想过一个没有砂金的未来。


砂金离世后第三个月,维里塔斯失魂落魄地发现,他爱砂金。


暴雨滂沱。


4)

推理就是这样简单:假定一个毋庸置疑的前提,接下来所有看似荒谬的结论都有了依据。维里塔斯确凿地相信,他爱砂金,于是之前无厘头的愤怒、烦躁、茶饭不思,现在的消沉、后悔、心事重重就都有了道理,这事实又反过来,循环论证他的爱。


他仍旧按部就班地上课,生活,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一具游荡的躯壳。他尝试喝酒,喝咖啡,饮品越来越凉,结果则是不论清醒或混沌,他都能在脑海的某一个角落,想起他和砂金的某段回忆,听到他说过的某句话。


又一次,维里塔斯坐在酒吧窗前,要了一杯威士忌酸。他向来不喜欢酒精,但除此之外,他能用的方法都已用遍了。夏夜蝉鸣阵阵,在落地窗前,维里塔斯看见了自己的影子,还有旁人似有若无的窥视目光。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苦闷人,终不过又是庸人自扰。


一个样貌熟悉的女人端着酒杯,径直坐到他身旁。


“记忆是无尽的深海,能沉湎其中,恰巧证明你在深邃的过去印下了足迹。”披着紫纱的女人摇晃杯里剩下的液体,仔细打量眼前的学者。现实或是记忆中,她见过许多类似的人。曾经她讶异于维里塔斯锋利的目光,悲剧终于将他的理性敲出柔软的痕迹。她想知道,给他一次做梦的机会,他是否会如他口中的庸人那般不愿醒来。


她领着维里塔斯,离开人多眼杂的酒吧,拐进花坛边的角落。“给。你知道怎么用吧?”


维里塔斯盯着手中的忆泡。它几乎透明,只有丝状的忆质在中间缓缓流动。他不禁想起砂金最后一次任务中提及的高级忆质,正是这东西害他丢了命。可忆者只淡然一笑,反将他十指握在上面,道:“一颗纯粹的忆泡,能构想、复现出任何你想要的画面。拿着吧。”


“它或许能帮你找到答案。”


这很荒谬,维里塔斯躺在床上,手里端着那枚晶莹的忆泡。忆者没有带来任何他想要的消息,狡猾地把选择权交给他。倘若他真的就此迷失,他们也可以甩甩手表示事不关己。


那枚忆泡一片空白,只等着将他所思所想忠实地复现眼前。


维里塔斯不知道他将面对什么。也许是砂金,他们的一段经历,也许是更深层的,他未曾预料的危险。他惊觉自己端在手上的正是一场极具诱惑的赌局:未知,风险与答案共存,概率未知,同样地皆有可能。


可在他眼中,这只是一道选择题:能再见砂金一次,见,还是不见?


维里塔斯闭上眼,额头紧贴忆泡。气温骤降,他仿佛沉入深海。恍惚间,维里塔斯好像理解了砂金。他掷下骰子,只是因为他想赢,除此之外别无选择。


视线再次清晰,维里塔斯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木屋。砂金就坐在沙发上,一边打字一边喝咖啡。他记得这天,公司难得放砂金休假,于是他们在野营地租了这座木屋,顺带包了周围一小片森林。深秋时节,气温不再温和,太阳也落得早。他们早早地生火,木柴在壁炉里噼剥作响。维里塔斯端着一杯热红酒走近,伸手挡在砂金和屏幕前:“长时间工作只会降低效率,假期就是用来休息的。”


“我亲爱的教授,你这话要是在我们组会上说,绝对会因为这优越而不自知的语气,被大家狠狠抨击。”砂金笑着接过热红酒,关上投影,却转而拿起手机继续处理公务。等他回完最后一则消息,天已经全黑了。星子稀稀疏疏挂在天边,半轮弯月,枯枝交错,秋意拢着他们,落在霜上。砂金这才得空喝一口酒,果香四溢,是他喜欢的味道。


“现在,我们继续上次没讨论完的话题吧。拉帝奥,你想让我死吗?”


维里塔斯一怔。这段对话并不在深秋,而是发生在不久前,砂金来找他公正遗嘱时。这个忆泡看来不是单纯复刻一段记忆,眼前的砂金,更像某种记忆杂糅后的投射。一道幻影是没法自主思考、行动的。四下无声,砂金转动他专属的筹码,等待答案。在维里塔斯有所反馈前,他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,搂过他的肩,给他染上刺鼻的香水味,再用吻把他的话搅得细碎。


“梦里不存在死亡。”维里塔斯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。


“这无关定理。”筹码被抛起,落下,砂金握住它,没人知道是正是反。“这只关乎于你,拉帝奥。”


这是一个梦。维里塔斯反复对自己说。


他仿佛又看见砂金的遗嘱,四十多页纸像雪似的,纷纷扬扬。每一片雪花都承载着砂金一路走来的战利品,每一个战利品之后,都写了维里塔斯的名字,托他好好保管。


这是一个梦,他要把自己不敢做,没有做的事做完。


“我爱你。”维里塔斯说。他走上前,拥住梦中的砂金,把他紧紧扣在怀中。


他感到砂金也回抱住他,像他曾经那样,抚他的发,勾勒他的背,在他耳边轻声呢喃。良久,他听见砂金叹息,道:“你不爱我。”


“拉帝奥,你不爱我。”


烧着柴的暖屋比霜冻的冰原还要冷。维里塔斯错愕地与他拉开距离,他不敢相信。这是他的梦,兴许也是最后一次能和砂金象样地谈话。可结果为什么要惩罚他,偏偏不能如他的愿?


“我爱你,”他再次说,“我希望你活下去,我很早开始就爱你。”他的办公室,他的家,他的记忆里,砂金占据了如此重要位置,而他离去之后,维里塔斯的世界永远缺了一块拼图。


“可你得承认,你不完全了解我,我也不了解你。我们只是在一起短暂地快乐过,但为的只是自己。在我离开之前,你我都从未设想过对方的以后。”


“一局之中,我赌上性命,赌上未来,但我从来没把你也当作筹码。”


雨雪纷飞。在砂金杳无音讯后,他才幡然醒悟。维里塔斯从窗沿望去,枯枝盘虬,山石林立,有霜无雨,有沙无土,没有一条道路。茨冈尼亚或许就是这样的景象,而砂金一路走来,指引方向的只有够不到的月亮。


往事不可追矣。


维里塔斯沉默良久,才缓缓开口:“我希望你活下来,但或许你说的对,希望改变不了什么,我们彼此的习惯和信任,也许谈不上爱。”


“我还没来得及爱你。”


月就在前方,他也要向前。眼前砂金的幻影终于展露微笑,维里塔斯右手抵上砂金的胸口,在他的梦里,砂金的胸腔仍在震动。曾几何时,他的枪口也被这人掰至胸前,而后他也聆听、触碰过他的心跳,与他的脉搏交织。他仍坚信,这样坚毅的生命不会输给时运,他的血脉一定仍在某处鼓动,伺机生长,他要做的,只是穷极所有去验证。


砂金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。


“我会找到你,或等到生命的终点,再来回答。”这个关于爱的命题。


“那么,亲爱的拉帝奥,要打个赌吗?”


维里塔斯摊开左手。在他的脉搏以左,砂金投下了一枚筹码。


他再度睁眼,自己躺在床的一侧,房间漆黑,晨光熹微,昨夜的咖啡混入冰水,脉搏以左,空空如也。


-fin


后记:


翡翠的办公桌前,维里塔斯慢慢地排开一把赤铜币,不多不少,正好60枚。


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翡翠放下手中的茶,盯着郑重其事的维里塔斯。


“60塔安巴。”


维里塔斯四处搜罗来这早已废弃的货币。茨冈尼亚建立起酋长国,表面自治,实际公司早已入主,过去的货币体系也早就废弃。想要拿到这些边星旧币并非易事,整整半年,维里塔斯从拍卖行到二道贩子再到私人卖家,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这么多,而他付出的时间和金钱,也远超这60塔安巴的币值。


“我来买走砂金的基石碎片,还有他的基石匣子。”


“你很清楚,这里面已经没有了存护的神力,基石已和普通的矿石无异,何况它只剩碎片,价值也已不如市价。”


“而且…”翡翠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,“你也知道,这枚基石的主人…它早就不会再亮了。“


“它会的。”维里塔斯深信不疑。


“教授,你最好还是去找个咨询师聊一聊。”


“但其实公司也没能确认他的死亡,对吗?”


翡翠默不作声。她很确信,有关砂金的事故及情报没有除了公司以外的人知道。眼前的学者向来讲证据,论事实,她还没见过他因为一点希望就如此笃定的模样。


她收下维里塔斯重金买来的60枚赤铜币,将砂金的基石碎片,连同匣子一起从保险柜里取出,双手递给维里塔斯。“只有一部分。另一部分他随身带着。”


“如果哪天,碎掉的砂金石再度亮起,或者你拼好了它,也知会我一声,让我这个老朋友也安心些。”


“祝你好运。”


盛夏的阳光洒落,映出砂金石上点点流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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